第31节
“回房背史学去了,”霍奉卿左右看看憋笑的宿家兄妹,又看看不大自在的云知意,“你们方才在谈什么?” 宿子约憋笑站起身:“大小姐说下午不需我们陪,我想着难得来一趟槐陵,正要带子碧出去逛逛。子碧,走了。” “好呀好呀,”宿子碧也跟着站起来,笑嘻嘻对霍奉卿抱拳道,“霍家大公子,保重!” 霍奉卿微微颔首。 —— 待他俩走后,霍奉卿才徐徐抬眸望向云知意:“她是什么意思?” “不必理她。她舌头崴了,胡言乱语而已,”云知意佯装镇定地抿了抿唇,“昨晚的事,我……” 霍奉卿端茶的手一顿,倏地抬眸,神情凝肃地觑着她:“怎么?你还想反悔?” “剖白心迹的人又不是我,我有什么好反悔的?”云知意目光悠悠上瞟,望着高高的房梁,“只是想提醒你,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受你。” 昨夜霍奉卿突然示爱,她心里确实有几分意外的欢喜,但她并不相信这人从此就真会对她百依百顺。 上辈子与他大事小事都能杠起来,简直伤神又劳心,她是当真够够的。只要想起两人从前在诸多事上的分歧吵闹,她就没办法立刻下定决心接受这个人。 若只是单纯谈情说爱,她定会毫不犹豫;可以她对霍奉卿的了解,一旦她松口,只怕这人回到邺城就会让家中准备三书六礼。 “也没指望你立刻接受,”霍奉卿浅啜一口温热茶水,望着杯中涟漪轻,有笑音隐隐,“只要你别故意躲着我就行。” “嗯,我不躲你,也不会装腔作势拿架子刁难你,”云知意心弦松下,轻声笑应,“你呢,也别急着在人前对我做小伏低。之后我俩之间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。” 因为某些缘故,她从小就不信什么“有情饮水饱”。 在她看来,许多人在两情缱绻深浓时,心中都笃定自己可以为这份感情付出毕生之勇,无畏无惧地面对今后所有未知的艰难。 可红尘烟火看似柔软,却有无坚不摧的力量。 当那些大大小小的未知艰难切实降临,在漫长岁月里反复将人磋磨,当事者才会狼狈承认,曾经那份笃定在真正的生活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。 昨晚的夜色很好,昨晚的云知意与霍奉卿也很好。 那是云知意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个冬夜,她实在很怕将来会与霍奉卿在无休无止的分歧与争吵中,耗尽了昨夜所有的好。 云知意噙笑呢喃,语气却很认真:“从前我们总是争来吵去,所以我们都需要时间看清楚彼此的各种面貌,想明白能否长久容忍对方与自己的不同。”甚至摩擦、冲突。 “好。”霍奉卿容色渐暖,唇角扬起。 他欢喜于这姑娘口中的“长久”,更欢喜她如此郑重地考量两人之间的“长久”。 达成共识后,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柔软。 云知意道:“方才听掌柜夫人说,城南有一处‘打娘娘庙’,我想去看看。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去?” 霍奉卿讶异挑眉,眸底似有星辰乍亮:“就我们俩?” “还有我那两名随护,郑彤与柯境,”云知意笑容尴尬地解释道,“据掌柜夫人说,那庙不让老人与小孩进,也不让单个人进,必须得是成双成对的一男一女。我疑心这是什么歪门邪道,又怕我不够仔细,去了也没看出端倪,所以才找你同行。” 霍奉卿眼中的星辰立刻没了光,唇畔笑容也渐渐消失:“还以为你是诚心邀我出游,呵。” 这一声冷笑里饱含了浓浓的委屈与控诉,简直可怜。 云知意笑了:“罢了,我俩之间的事,一码归一码。既你不愿帮这忙,那我绝不勉强。” 这话倒不是置气,而是真的不想勉强他。 “急什么?我又没说不帮!”霍奉卿虽还绷着脸,语速却略快,话尾急急扬起,“不过,既是帮忙,那提前谈好‘谢礼’条件,这不过分吧?” 到底是谁急了啊?云知意单手托腮,好笑地望着他,沉吟片刻后点点头:“嗯,不过分。既是帮忙,自该谈条件。那你先说说,你想要什么样的‘谢礼’?” 霍奉卿再度端起茶杯饮了一口,长睫轻掩,似在思量。 云知意也不催他,就保持左手托腮的姿势偏头笑望他,右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,耐心等待。 午后冬阳的晴光沾在他两排轻垂的睫毛上,那睫毛像不堪重负似地,颤颤无助。 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不要脸的事,一饮既毕,喉间却又滚动数回。 云知意被他这模样惹得跟着两颊发热、心跳怦然,只能没好气地将目光挪开稍许,轻轻咬住上扬的唇角。 “你的意思是,”霍奉卿干咳了几声,缓缓扭头看向她,眼里闪烁着诡秘的笑芒,“只要我陪你去那个庙,不管我提什么条件,你都会答应?” 这狗竹马,摆明了准备下套呢。 虽说他此刻面红耳赤的“美色”挠得她心痒痒,但她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昏头的人。 云知意托着愈发滚热的腮,以眼角余光瞥他,似笑非笑地哼道:“我可没这么说过。既说好是‘谈条件’,自是你漫天要价,我坐地还钱。” “也对。”霍奉卿微微颔首,算是接受了她这公道的办法。 他缓缓伸出修长食指,轻点了点自己的唇,虽面红耳赤,眼神却坚定含笑地迎向她:“若你肯把我昨夜错失的美事补给我,那我就跟你走。” “哼哼,果然是漫天要价啊。”云知意垂眼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白瓷茶杯。 槐陵物资本就匮乏,此时又赶上冬日,客栈提供的茶水自不会是什么金贵名品,无非是陈了半年的粗糙秋茶。 茶汤呈浑浊琥珀色,将那并不算精致的白瓷茶杯衬的莹洁胜雪,杯沿上那半枚浅浅的绯色唇印也醒目三分。 云知意稍作沉吟,狡黠抿笑,握住杯身转了个圈,指尖轻抵着将这杯子推向霍奉卿,让那半枚唇印正对着他。 “喏,我坐地还钱。跟不跟我走?” 她这一招显然不在霍奉卿的预料中。 他瞪了那半枚唇印半晌后,不甘不愿地端起茶杯,薄唇印上那半枚唇印,将杯中剩余茶水一饮而尽。 “跟。”他说这个字时,语气含恨,可两耳却蓦地红透了骨。 那红晕似春日野火,迅速沿着皙白修长的脖子燃了下去,将平日那份清冷疏离的矜持烧得一干二净。 第三十章 “打娘娘庙”就在槐陵城南,未出南城门。 南面是槐陵城的一处地势高点,庙就建在斜高十余丈的山坡上,居高临下,俯瞰全城。 山上林荫茂密,在山脚仰头便依稀可见枝叶掩映下错落的灰瓦飞檐;通往庙门的每级石阶都显出岁月风蚀后的古朴气息,每上一步,都让人觉得踏过了许多已被时光淹没的神秘故事。 到了紧闭的庙门口,云知意驻足停步,接过郑彤递来的绢子擦拭额角薄薄热汗,狼狈地平复着紊乱气息。 而霍奉卿则是呼吸平稳,完全不像个才走完近两百级台阶的人,这让云知意忍不住酸溜溜地皱了皱鼻子,心道自己平日里久坐案前导致体力欠佳,按理霍奉卿应当也是一样。可为什么他看起来就不累?妖怪变的吧? 趁着柯境上前叩门的间歇,云知意拿绢子在脸颊旁扬着风,四下打量。 此地树木多是数人合抱不下的参天古木,墙上的红土漆也有多处斑驳剥落,看来确如客栈掌柜夫人所言,是个荒废许久又重起香火的古庙。 除此外,她一时就再看不出旁的了。 她不经意地扭头,就见霍奉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山门上的石刻匾额,旋即低低冷哼,像是发现了什么。 大多数人在面对不同事、不同人时,会自然而然有不同面貌。 先前霍奉卿在客栈前堂“情爱上脑”的模样,以及昨夜剖白心迹时慌乱到近乎毫无章法的羞赧一面,对云知意来说都是陌生而新奇的;而他此刻从容冷凝站在“打娘娘庙”前若有所思的样子,云知意却再熟悉不过。 见他神色有异,云知意当即敛神正色,顺着他的目光也仰头端详起门上匾额,口中低声询问:“怎么了?” 这匾额所用石料看起来颇有年头,镶嵌在门顶石槽里,匾上刻的“打娘娘庙”四字是朝廷早已明令废用百余年的繁复古体。 霍奉卿看向她,才刚启唇,就被庙门洞开的声响打断。 应门的是一位身形清瘦的年轻姑子。在看到门外四个陌生面孔时,她眼中掠过愣怔,但很快就镇定如常,双手合十。 见礼问好后,那姑子道:“诸位施主既是远道而来,可知小庙进门有规矩?” 这也是个有眼力的,大约看出一行人的核心是云知意,话虽是对所有人说,目光却始终望着她。 “听客栈掌柜夫人提过两句,”云知意好整以暇地弯了弯唇,指指前头的柯境与郑彤,“他俩是夫妻,三媒六聘拜过堂的。” 这倒不是打幌,郑彤与柯境确实是夫妻,入住客栈这几日也一直住同间房的,不怕谁去打听。 云知意也正是为了防备这庙里有人过后去客栈暗查,才不让宿子约、宿子碧来的。 姑子看了看郑彤与柯境各自腰间缀的同心结,颔首带笑。紧接着又以目光在云知意与霍奉卿之间逡巡:“那么,这二位施主……” 霍奉卿淡声应道:“早晚也是要三媒六聘拜堂的。” 云知意面上笑意不变,只是默默将头扭向一边。这家伙,果然很会见缝插针占便宜。 —— 庙中香客有中年夫妻也有年少眷侣,人不算多,但都成双成对,相比冷清的城中已可谓热闹。 这庙看着山门不显大,进了内里才知别有洞天,粗略看看那些错落有序的房顶,就知全庙几乎占了整个山坡头。 姑子在前引路,顺道简单介绍:“小庙拢共有三进殿。最前的小殿供奉‘主娘娘’的司运侍神,可求各种运道;中殿供司药侍神;最里为正殿,供奉的便是‘打娘娘’了。若要再往后走,便是讲经堂及小道们的厢房、灶间之类。诸位施主是外来远客,想来无闲暇闻道听经一季不间断,那在主殿打过‘娘娘’后便足够。” 闻道听经一季不间断?!在庠学读书都还有一月一休沐呢。云知意不动声色地四下顾盼,心中却越发确定这是个歪门邪道的庙。 见她好奇打量来来往往的香客,那姑子又笑道:“施主既是从邺城来,定觉小庙冷清了。” “冷清算不上。不过,邺城各间庙供奉的神明不同,香客们的年岁整体上就会泾渭分明。譬如文曲庙,便多是三五成群的年少读书人;中年人就常去财神庙之类,”云知意状似随口闲叙,“像贵庙这般,香客全是双双对对,又不拘年岁,在邺城好像只月老庙才有如此景象。” 姑子答:“‘打娘娘庙’诸事皆可保佑,但咱们供奉的主娘娘是讲究‘阴阳欢喜’的,所以需得夫妇或定情的小儿女同来,齐心并行方能得大欢喜道。” “听起来好有道理,我竟如醍醐灌顶,”云知意敷衍虚应一句,顺势问道,“敢问这庙中供奉的是何方娘娘?何谓‘打娘娘’?是要真打吗?” 姑子笑道:“小道入山门年资尚浅,说不好其中深奥渊源。三殿皆有专门的‘布道使者’,施主们敬香时可详听‘布道使者’诵经唱词,或许能有所领悟。” 到了正殿门槛前,引路姑子停步施礼,由他们自去。 —— 香客们在最前面的小殿敬香听诵后,或多或少都会随捐些钱或物做“功德”;到了中殿,“布道使者”便会引导香客再花钱请香囊药包;最后这主殿的重头戏“打娘娘”,更是直接明码标价。 所谓“打娘娘”,就是香客另花一个银角或等价物品,从“布道使者”手中换取一个用千家碎布缝制的沙包,砸向主殿所供奉的那尊跪地石像。据说,“打娘娘”后便能得这位娘娘庇护,此生诸事终将欢喜圆满。 据主殿布道使者所诵经文的意思,这“娘娘”本是古时诸侯争霸时期的一位王女,因父兄皆殁于国难,在子民们的殷切期许下担负起国本,却因治国无能而使家国倾覆,最终不得不带着残存遗民逃亡至槐陵这偏远之地苟活。 临终前,这位王女有感自己愧对先祖与黎民,便命人在此建庙并立了自己的跪地像,甘愿受后世万民唾骂,以时时警醒后人。 警醒后人什么事?“布道使者”所诵经文中并未点明,显然是要花重金进入更后面的讲经堂,闻道听经三个月不间断,才能得这“神悟”。 云知意站在主殿外门槛上,盯着殿中三对虔诚跪叩的男女,看着他们身上朴素到略显寒酸的衣衫,既心酸又愤怒。 一个银角,在槐陵这样的地方,几乎足够三五口人的贫苦人家三个月的开销花费了。他们只为个“此生诸事终将欢喜圆满”这般虚妄的承诺,就白白奉上了足够一家人吃用一季的代价! 这槐陵县,贫穷到州府都愿在赋税之事上放一马,竟还有人敢借歪门邪道故弄玄虚,在此吸民膏血!庙里这帮神棍,真是该死了。